鲁西奇:一篇被放弃的序言
本文是《谁的历史》被放弃的序言。
序
14岁那年,离开家到县城念书。临行前,父亲叮嘱了很久,记住的,只有一句话:树生一层皮,人活一口气。
2015年岁尾,和一位可敬的老大姐餐叙,我用这句话向她解释最终决定离开的原因。她问我: 你究竟为的是哪口气?
老大姐的话让我沉思。
就是这位老大姐,前些年患了癌症。她顽强地与病魔斗争,最终取得了胜利。她谈到自己在病痛中的挣扎、坚持,没有一丝的苦痛,只留下爽朗的笑。病后,她坚持锻炼,终以顽强的意志,重回学术研究第一线,并且焕发出更为绚烂的学术青春。
我的母亲,前些年两次中风,又摔了一跤。母亲每次大病,我都做最坏的打算,以为她将不再能站起。可是,七十多岁的妈妈,却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,坚持自理。每次打电话回家,无论她身体如何,都会用温厚的语调,告诉我她身体很好,让我不要担心,好好工作。
我曾经多次行走在秦巴山区贫瘠的山岭间,看见过在陡坡上耕种的老农,踩着虚浮的沙土,一镢头一镢头地刨地;我也曾蹲在地头,和在村庄留守的老人家唠家常,听他谈起他在矿难中死去的儿子,以及他怎样劳作,以养育年幼的孙子。我也曾有机会遇见过劳改释放的“现行反革命分子”,听他用无言的叹息和一句“都过去了”概括自己的一生。
我知道,活着才是人。
当然,有气才能活着。这口气,首先是呼吸之气。呼吸,是天赋的生物之权。可是,一个人,要自由地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在现代社会里,更将越来越难。其次,它是一股理想之气。如果在雾霾之都里生活的每一个人都不再想往蓝天,人们将忘却蓝天的模样,虽然蓝天绝不会因为我们的想往而显现。最后,这口气,还应当是一道不苟且的志气。为人有所本,做事有所持,说起来不易,做起来更难。随波逐流,与世沉浮,不会有人苛责。可是,这个世界上,总还是要有人,能够坚守某些做人的底线,并努力做一个象人的人;不然,在没有底线的世界上,不活也罢。
掌握权力的统治者,相信权力无所不能,无所不至。可是,在人类历史上,总是有一些人,时不时地走出来,用自己的言行,让统治者知道,权力是有限的。这样的人,不多,也不少,而且每个时代都有。
拥有财富的有产阶级,相信财富金钱是最重要的、万能的。可是,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,金钱还是经常匍匐在权力的脚下。不仅如此。即使是在每一块铜板都浸透着鲜血的原初资本主义时代,也仍然有人,不遵守甚至是不理会资本主义的经济理性,不会或不屑算计,甘宁清贫,乃至困厄而终。
现代社会的“知本家”们,宣称知识(或者还有真假莫辨的思想)可以作为本钱,去赚得更大的利益。他们的确赚了很多的金钱,还有权力。可是,也有虽然不多却也不少的人,相信知识与思想都是人类的共同财富,他们深入穷乡僻壤,把知识的种子撒遍大地,而从不企盼任何回报。
的确,历史是或者首先是统治者的历史,是有钱人的历史,也是知本家的历史。我讲了很多年的历史,讲的主要也是他们的历史。
我不再想讲他们的历史。我知道他们呼出的气很粗,理想美好,志向高远。我知道他们都是需要用重墨书写的大大的“人”。我还知道,好好地写他们,讲他们,会有“好处”——好处的多少取决于赞美的能力和水平。
可是,我是多么想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,哪怕是轻轻的一小口!
山林海隅间的呼吸之声是那么微弱,人们的志向是那么卑微,理想是那么浅近。可是,一切又是如此地清新,如此朴实,如此真切!在这里,你可以感受到一个“真人”的真气息,而不再是一个“伪人”的假气息。
我想要的,原来不过是这样的一口气而已,哪怕只有一口,哪怕只在一瞬间。
人活在天地之间,原来也不过是天地间最不足道的一芥微末而已;人生的苦痛、挣扎,或者幸福、富贵,原也不过是在一瞬间。
现在,我坐在有名的Bass Library里,终于平静下来。中午,Valerie 带着我走遍了耶鲁的图书馆各个角落,并和我做了一次长谈,事无巨细地交待清楚。我知道她不仅仅在尽朋友之谊,而包涵了更多的期许。是的,我会好好努力,不去考虑有无结果。
鲁老师作品小辑